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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riental Academy for Analytical Psychology

以心为本:心理分析的意义和实践 | 申荷永

以心为本:心理分析的意义和实践

申荷永


我常用这样三个句子来呈现心理分析的意义和实践:

安其不安:医心与心理治疗;

安其所安:安心与心理教育;

安之若命:明心与心性发展。

我们也可以将其视为心理分析的三个层面,或心理分析可以包含的三个层面。医心、安心、明心,体现的是以心为本的心理分析宗旨;“安其不安”,“安其所安”,和“安之若命”,用的都是庄子的原话。



一、安其不安:医心与心理治疗

庄子在《列御寇》中说,“圣人安其所安,不安其所不安;众人安其所不安,不安其所安。”

安其所安是安于自然天性,注重的是内在的涵养,衬托的是内外和谐的心灵状态。安其不安一语双关,既是安在了人为或自以为是的狭隘处所,于是就必然会由其所累产生不安;而同时又只知道对这不安作反应,尚不知晓这不安的背后才是关键所在。

即使在今天,众人所处的仍然多是不安之所,而追求的亦然也只是如何能够安其不安。于是,作为心理分析的第一水平的工作,也总是要面对这些诸多的不安,以及考虑如何在不安之中安其不安。


于是,作为心理分析家,首先要面对“来访者”的“心理问题”。根据有关的统计报告,我们国内大约有1800万严重的精神疾病患者,每年大约有28万人自杀身亡(注:2007年的数据)。实际上,早在80年代初期,“行为杀手”就已经引起国际上的广泛关注。在美国和西欧国家,70%的非正常死亡的原因来自心理与行为问题。


同我们的身体生病需要医生的帮助一样,不同程度的心理疾病也都需要专业的心理治疗。从心理压力产生的紧张与焦虑,社会适应不良及各种行为与心理障碍,到表现各异的抑郁症、强迫症、焦虑症、恐惧症以及人格障碍等等,都可以在心理分析的过程中获得有效的帮助。在这种意义上,心理分析也是心理治疗的一种形式。


但是,作为我们心理分析的实践,作为职业心理分析师,作为深度心理治疗,我们不仅关注内在心性与安其所安,同时也关注这不安之所与安其不安。但关键的问题是,在安其不安的时候,我们亦然可以借用庄子的寓言,是医心,还是医头。


美国精神医学与心理治疗协会曾有这样的简明表述,心理治疗的标底是大脑。这固然有其道理,许多心理疾患也都在药物治疗的范围之内,于是“百忧解”之类的精神药物也十分的流行。但是,我们心理的疾病,仅仅是取决于大脑的运作吗?


当弗洛伊德完成了他关于癔症的个案研究(《癔症研究》1893/1895)的时候,他已经从精神医学中脱颖而出,成为完全的心理学家。荣格也是如此。他本来也准备成为一个地道的传统精神科医生,但当读了克拉夫特-埃宾的《精神病学》(1890),把“精神疾患”理解为“人格之病”的时候,已是开始了心理学的探索。



我们中国有句古语:心病还须心药医。《易经·说卦传》中有“坎为水……其于人也为加忧,为心病……”而《易经·坎卦》的卦辞为:“习坎,有孚,维心亨,行有尚。”心病不安处,也正是心药的作用所在。

而这《易经》本身,也便能发挥心药的功用。《易经·系辞》说“圣人以此洗心”,这既是治疗和治愈的过程,也是历经洗心而达到洁净精微的心灵之境。

正如我们对“心理”和“理心”的解析,在面对由不安而引起的安其不安的时候,我们注重的是医心。正如我们汉字“思”的意境,我们在强调医心的时候,也包含了从头至心的联系与整合的意义。


二、安其所安:安心与心理教育

以临床实践为基础,我所理解的心理分析也包含了心理教育。我们可以用“安其所安”来描述。

《黄帝内经》之“素问·四时调神大论”中说:“是故圣人不治已病治未病,不治已乱治未乱,此之谓也,夫病已成而后药之,乱已成而后治之,譬如渴而穿井,斗而铸兵,不亦晚乎?”

这便是我所理解的心理教育的基本主张,其中所包含的正是我们心理分析中“安其所安”的启示。


10多年前,1992年的时候,我们国家成立了第一个“健康教育”的专业试点,设在中山医科大学,招收了12位3年级的医学本科生。中山医科大学的院长请我去为这12位学生讲心理学。

本来,他们是想让我去讲教育心理学的。我问他们,这些同学毕业之后要去教书吗?他们说不是去教书,而是去做健康教育工作。并且给我举例说,目前我们国家的医疗卫生面临很大的压力,比如,看病与住院的资源都十分的有限。希望能通过健康教育,让人们了解基本的卫生保健,以获得健康的身体,从而减轻医疗部门所面临的压力。

说实话,这番解释对我很有启发。于是,我为他们设计了“健康教育心理学”,为这10多位学生(还有几位研究生和老师旁听)讲授了一个学期。后来这讲稿正式出版的时候,取名为《心理教育》。


我当时用了一个简明的公式,阐述了这样一个基本观点。心理学的研究表明,心理的压力会导致或诱发身心疾病。

而所谓的“心理压力”(stress),实际上源自“生活事件”,几乎都是我们无可避免的客观的生活事件。

比如,亲人去世,好朋友生病,失去工作的机会……在生活事件与心理压力的量表上,这3项都在60分左右。一旦一个人所面临的生活事件积分超过了150分,那么他很可能就要生病;而一旦超过了300分,就必然会生大病或难以医治的病(300分又被称为生命临界线)。

既然这些心理压力都是来源于客观的生活事件,那么,作为心理学家又能如何呢?


我把心理压力和压力产生的身心疾病,放在了公式的分子上;然后侧重考虑有什么可以作为分母或起到分母作用的内容。试图通过增加分母的比重,来降低分子的消极影响。

比如,应付的方式,提高我们的应付能力,不管是解决问题的能力,还是调节情绪和应付压力的能力,都能有效降低生活事件或生活压力对我们的负面影响。比如,自我认识和自信心。心理学的研究表明,增加一个人的自信心,可以有效地提高其心理健康的水平。

同时,适当而及时的社会支持或心理援助,也能有效地帮助我们减少生活压力对我们身心所产生的消极作用。

于是,通过扩充与增加分母中的内容或比重,来降低分子中生活压力和身心疾病给我们所带来的消极作用和负面影响,便是我最初对心理教育的实践性考虑。


我把心理教育看作一种积极心理学,所遵循的工作原理则是中医中所包含的基本思想,不仅要治已病之病,而且也要治欲病之病,治未病之病。

在这种意义上,心理分析也是一种心理教育。弗洛伊德与荣格都十分重视心理分析过程中意识的发展与完善,或用其专业的术语,意识自我之“容量”的扩展以及“承受力”的提升。

实际上,许多接受心理分析的“病人”,其目的并非是为了某种明确的“心理问题”,而是为了自己人格的发展,自信心的提高,或者是创造力的培养。


人们都知道“心理分析”是注重寻找“心理问题”背后的原因的,但是在这种寻找原因的过程中,尤其是在潜意识的水平上寻找原因的过程中,实际上也就包含着沟通意识与无意识的意义和作用。

若是仍然引用“安其不安”与“安其所安”的例子,那么,表现为焦虑抑郁症状的不安,往往是由于潜意识与意识的冲突所导致的;而一旦意识与潜意识有了沟通,也就有了在内心深处获得所安的机会与可能,也就具有了安其所安的意义。

凡是有经验的心理分析家或心理医生,都能感受到这样一个问题,也即在所有病症表现的背后,都会涉及到病人对生活意义的追求,以及对人生归宿的探索。于是,安其所安与安其不安相辅相成,安心之所安始能获得安其不安。


三、安之若命:明心与心性发展

庄子在其《德充符》中,借申徒嘉与郑子产的对话,提出了“安之若命”的观点:“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唯有德者能之。”庄子所崇尚的德,是得之于天的本性,也是我们的自性和真性,源于自性和获得整合的真实自我。

若是问专业的心理分析师们一个问题,心理分析的最终目的是什么?那么,得到最多的答案是“自性化”,也即所谓的“individuation”。

根据弗洛伊德的观点以及荣格分析心理学的理论,人们在社会化的心理发展过程中,意识与潜意识或意识自我与内在自性趋向分离,而分离甚至是分裂往往导致冲突,产生人们的种种心理问题或心理发展的阻碍。

因此,心理分析的过程,可以作为对“安其所安”的进一步理解,即要重新建立意识自我与潜意识自我的整合与和谐。同时,让潜在的“自性”,或作为人的真正本性,尽情地发挥与实现。


我们知道,心理学起源于“人认识自己”(Know Your Self)这样一种古老的愿望,在西方也被称为特尔菲神殿的箴言。

其基本的内涵,包括这样三种寓意:通过教育获得谨慎。谨慎是一种美德,这“慎”字从心从真,谨慎有诚敬之意。通过教育避免无知,无知被认作一种无耻,一种生命的浪费。同时,认识自己,意味着珍视与发挥自己的天赋。

《中庸》之开篇提出“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而在第二十一章中则进一步阐释:“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诚则明矣;明则诚矣。”诚心亦能澄心之明,见真性之本色。


在心理分析的意义上,明心见性也是返璞归真。老子认为“心善渊”,主张“虚其心”。在《老子》第十六章中有:“复命曰常,知常曰明。”的教诲。我们《大学》的开篇提出“大学之道在明明德……”。

庄子在其《齐物论》中,从南郭子綦提出“吾丧我”以明真我,到描述“天籁”之音的形成:“夫天籁者,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邪!”在此明心见性返璞归真的心路历程中,我们可以听到庄子的谆谆教导:“莫若以明”。“以明”便是感受真心与真我,便是归根复命获悉本性的方法与途径。

这其中的关键,亦然是感应,是感应所促成的转化,是转化中所呈现的意义。


荣格在其晚年曾发出这样一个感叹:透过种种心理症状的背后,是人们对生命意义的追求。而这种生命的意义,在荣格那里,也被描述为对灵魂的追求。他的代表作之一,便是《寻求灵魂的现代人》。

在我看来,这生命的意义,与生活的意义亦然具有密切的联系。

有很多接受过心理分析的人,后来也都成为杰出的心理分析家,如弗洛姆、艾里克森、马斯洛、汉德森(Joe Henderson)等;也有很多人在其自己的专业领域获得了自我实现的价值。


比如,1946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赫尔曼·黑塞(Hermann Hesse),从1921年就开始接受荣格的心理分析;1945年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沃尔夫冈·保利(Wolfgang Ernst Pauli),1932年前后开始与荣格一起进行心理分析,荣格为他分析了1300多个梦,俩人也曾联合出版了关于“共时性”(synchronicity)的专著:《自然与心灵的解析》(The Interpretation of Nature and the Psyche),从心理与物理的不同层面共同阐发了《易经》以及中国文化的心理学思想。同时赋予了心理分析之灵性与创造以现实的注解。


心理分析中的“自性化过程”,强调自性,真正自我或真心的觉醒与成长。所谓的“觉醒”,便是让我们的意识,去意识到自性的存在,用真心去感受自性的意义;而自性的“成长”,则意味着我们对无意识生命历程的体会与接受。

同我们的意识具有生命的意义一样,无意识也是具有生命的。但在现实的生活中,人们往往忽视了无意识的生命意义,甚至完全忽视了无意识的存在。若是没有无意识的参与,自我实现只是意识自我的一种有限表演。而心理分析则可以帮助人们沟通意识与无意识,获得一种真正意义上的自我实现或自性化发展。

而在我们所理解的心理分析中,自性化所要表达的,或自性化过程所要达到的,正是我们中国文化中“天人合一”的境界,那正是心性之所至,性命之所归。《易经》乾卦之“文言”曰:“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此之谓也。这也正是我们心理分析所追求的心灵所能达到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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