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 方 心 理 分 析 研 究 院
Oriental Academy for Analytical Psychology

以心为本:中国文化心理学的境界(下)

以心为本:中国文化心理学的境界(下)

申荷永

注:本文摘自申荷永老师于1997年在爱诺思东西方文化圆桌会议上的主题演讲。


爱诺思(Eranos)东西方文化圆桌会议,由奥尔加·弗洛贝-卡普泰因(Olga Froebe-Kapteyn)在1930年代创立,称之为“精神的自由空间”和“东方和西方的聚合”,每年一度持续至今,曾吸引了荣格、卫礼贤、鲁道夫·奥图(Rudolf Otto)等著名学者参与,是久负盛名的东西方文化国际论坛。


一、以心为教:中国经典中的心及其意义

在诸多的中国经典中,《易经》、《书经》和《诗经》具有更为重要的意义,它们也是后来诸子百家的重要思想源泉。同时,其中也包含着中国文化心理学的基本思想,以及有关心的心理学的丰富意义。



《易经》的寓意:圣人以此洗心


《易经》被称为众经之首,大道之源,在中国文化中具有特殊的意义,影响深远。当然,其中也必然具有深刻的心理学思想和意义。

当卫礼贤(Richard Wilhelm)翻译《易经》的时候,他曾为其中深刻的心理学洞见而深深触动。荣格自己把《易经》作为探索无意识的超越性途径。

而我们大家也都知道,爱诺思版本的《易经》,我们的利策玛博士(利策玛(Rudolf Ritsema),曾担任爱诺思基金会主席近40年,把《易经》翻译成7种文字),在其《易经:变化的中国圣典》中,则试图把这神圣的内核,解读为一种朴素的心理学的方法论意义。

中国文化心理学体现为以心为本,《易经》中的心理学意义亦然。在《易经》坎卦之卦辞中,有“习坎:有孚,维心亨;行有尚”的阐释。而在《周易·说卦》中,有“坎,为加忧,为心病”的注解。“心病仍需心药医”是我们中国的一句古语,也是一种自然的信念。而在《易经》中,这心药与心病的医治均包含其中。

《易经》系辞中称:(易)“能说诸心,能研诸虑;”“圣人以此洗心。”正如孔子所言,“洁净精微,易之教也。”我们中国的先哲们,所发挥的是《易经》极深而研几的作用,被称之为《易经》中所包含的圣人之道:“唯深也,故能通天下之志。唯几也,故能成天下之务……”在这“深”与“几”中,已是包含了无意识心理学的绝妙内涵。

当瑞策玛博士在其爱诺思版本的《易经》中说:“人们目前对不同文化和古老传统的兴趣,反映了我们重新获得这种神秘心灵的一种需要,因为这正是我们内在自性说话、思想和行动的基本方式。”我相信,他所表达的也正是这种以心为本的《易经》的心理学。



《尚书》的寓心之意:道统心传


在被称之为书经的《尚书》中,记载了远古夏、商、周三个朝代的历史,以及尧、舜、禹三代史前君王的事迹,寓意着中国文化道统的肇始。

对于我们中国人来说,尧、舜、禹早已不是个人的名称,而是道德、智慧和人文的象征。据《尚书》的记载,当尧禅让于舜,以及舜禅让给禹的时候,他们托付的是国家社稷,叮叮的嘱咐被归之为这样16个字:

人心惟危,

道心惟微;

惟精惟一,

允持撅中。

这也便是我们中国文化中的“十六字心经”,衬托的是一种特殊的心理境界,人类心灵所能达到的超越性境界。而其中的关键之处,便在于“心”字上的功夫。

《尚书》中的这种思想,在以后的中国的儒家学说中得到了发扬,尤其是《中庸》的超越性功能,尤其是其中的“心学”传统:以心传心,以心为教。



《诗经》的寓心之意:言为心声


《诗经》是世界上最古老的史诗之一,其中所包含的三百零五首诗歌,跨越千百年,从公元前的1700年或更早到公元前的500年左右。诸多诗篇宛如天籁自鸣,质朴无华,后代哲人称言为心声,此之谓也。

若是说这《诗经》中所包含的,同样是一种植根于中国文化土壤的心理学,那么,它亦然是以心为本。

正如《毛诗序》中所述:“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孔子曾十分肯定地说:“不学诗,无以言”(《论语·季氏》),并且有“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论语·泰伯》)的经典总结。

可以说,《诗经》是中国文明史诗般的创造,也是集体无意识和文化无意识的呈现与结晶;其中包含着深远的文化意象,文化的阿尼玛和文化的心灵。

《礼记·乐记》中说:“诗,言其志也。歌,咏其声也。舞,动起容也。三者本于心,然后乐(器)从之。是故情深而文明,气盛而化神,和顺积中而英华发外,唯乐不可以为伪。”由于诗歌舞蹈本源于心,所以也有着心所特有的自然与真实。

孔子有言:“《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论语·为政篇》)。刘勰在其《文心雕龙》也开宗明义:“文之为德也大矣,与天地并生者,何哉!……惟人参之,性灵所钟,是为三才。为五性之秀,实乃天地之心。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文心雕龙·原道第一》)可见,以心为本,自然之道。


二、文化传统,以心为本


在中国文化中,儒学、道家和禅宗是三支重要源流,影响深远,遍及哲学、人文和宗教,以及心理学等诸多领域。我们可以看到,儒学、道家和禅宗这三大思想传统,均以“心”为本。我们可以说,中国的心,同样也是中国哲学、中国宗教、中国文化和中国心理学的内在基础。



儒学传统:尽心知性

在我们中国,《大学》被称之为儒学入门的教材,经典的《四书》将它放在最前面。我们的《大学》开篇明言:“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达于至善。”呈现的是人类心灵的崇高境界。

那么,我们如何才能获得这样一种人类心灵的境界呢?《大学》告诉我们:“古之欲明德于天下者”必先“正心诚意”。“意”为心音,玄妙无尽;正心便是以心为本。于是,《大学》实为“心学”,根本所在便是心上的功夫。

在孔子之后,我们的儒学先哲孟子,曾用心来阐释孔子思想的基石:“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恻隐之心,仁也;羞恶之心,义也;恭敬之心,礼也;是非之心,智也。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

孟子明确指出:“君子所性,仁义礼智根於心”,并且谆谆告诫:“学问无它,求其放心而已。”孟子进而发挥说:“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孟子·尽心上》)儒学心法之深意尽在其中。



道家传统:虚心悟道


老子之《道德经》开篇,揭示道之玄音妙境,谓“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由此,老子留下了道之“定义”,一个让后人琢磨不透的定义。但是,若是空凭口说,而没有心的体验,又如何能够显示道之真正寓意呢。这也正如《关尹子》所言:“心既未萌,道亦假之。”惟有寂静空明的心境,始能反映出道的深切蕴含。

在庄子的《人间世》中,借孔子与其学生颜回的对话,揭示了“心斋”的道理:“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止于耳,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

这“虚心”也是老子的主张,“心善渊”之谓也。正如庄子所言:“瞻彼阕者,虚室生白,吉祥止止。”具有同样道家思想的中国先哲管子也曾表达类似的见地:“虚而无形谓之道。”(《管子·心术上》)一旦获得那种寂静空明的心境,道也便自然显现,也便能够感悟道的存在及其意义。


禅宗传统:明心见性


禅宗作为中国佛教的代名词,本为“心宗”,凸显了“以心为本”、“以心传心”的妙旨。昔日灵山法会,世尊拈花示意,迦叶报以微笑,留下这涅槃妙心,微妙法门,由达摩传来东土。

中国禅宗的重要奠基者是唐代的慧能,被称为第六祖师。慧能家贫,未曾读书。闻路人所诵《金刚经》之“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开启自性求法之心路历程。

最后由弘忍大师再度为其以《金刚经》传法时,慧能心灯启明:“何期自性,本自清静,何期自性本不生灭,何期自性本自具足,何期自性本无动摇,何期自性能生万法。”

弘忍大师顿生赞叹:不识本心,学法无益;若识自本心,见自本性,即名为佛。


西方的精神分析,尤其是荣格的分析心理学,与禅宗思想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弗洛姆与铃木大拙之《禅宗与精神分析》流传广泛,荣格对《西藏度亡经》的发挥也影响深远。

就在荣格去世前不久,所读的最后一本书,正是关于中国禅宗和日本禅风的专著。该书的前三章,记叙了虚云法师的年谱,呈现了当代明心见性的典范。已准备好往生的荣格深受感动,让其秘书写信给作者,表达其由衷的感激和欣慰。


三、以心为根:汉字中的心义

在中国,有“三教归一”的说法,也即儒学、道家和禅宗,本来有着共同的思想根源。而在我看来,这共同的思想根源,便是中国的心;儒学、道家和禅宗均以心为本。那么,我们又该如何理解这中国“心”的含义呢?



心者,生之本,神之变也


汉字的心采用了心脏的意象,容易使人们联想到心脏的功能。但汉字的象形本具有象征的作用;而所有中医的概念,其中包含了朴素的生理学或人体学说,也均具有象征性的意义,如人们常说的“藏象”。

就此而言,即使是在生理学的层面,心已是具有超越性的意义,被称之为“生之本,神之变也” (《素问·灵兰秘典论》) 。于是,这已是把可见的“心”,用来表示不可见的“神”的变化。

孔子也曾用心来描述人的心理的成长,用“血气”的盛衰来比喻人的行为与品性。这也正如《医宗金鉴》中的解释:“形之精粹处名心……动物之心者,形若垂莲,中含天之所赋,虚灵不昧之灵性也。”这心中所包含的“天之所赋”,尤如人的精卵之合成,在“心”的概念中,已是包含了个体的生成和发展,乃至人之为人的道理。



总包万虑谓之心


同时,我们的“心”被用来表示思想、情感、意识,乃至态度、性格和意志,对此古代经典皆有明证。

如《礼记·大学疏》中所说,“总包万虑谓之心。”《易经·系辞》中称《易》“能说诸心,能研诸虑。”有“二人同心,其利断金”的警句,有“圣人以此洗心”的名言。

《诗经·小雅》中有:“日月阳止,女心伤止。”“他人有心,予忖度之”,以及“我心匪鉴,不可以茹;我心匪石,不可以转;我心匪席,不可以卷”等传世佳篇。

同时,心还被称为智慧之所,灵性之源。如《管子·心术》中所云:“心也者,灵之舍也。”

在这里,在心与其心理学的寓意中,心已经完全成了心理学的“心”,它已经超越了“心脏”,同时也超越了“大脑”。我们的古人用心来表示人的心理和情感,人的灵性和智慧,以及表示人的心灵与精神世界。


天心与道心——心的超越性


同时,我们中国的“心”可以为“道之本原”,或“天地之心”。《释文》中注:“心,或作道。”《易经·复卦》中有:“复其见天地之心乎。”“十六字心传”中有“人心惟危”,还有“道心惟微”,由此奠立了中国心学的传统,以至于有陆九渊“宇宙便是吾心,吾心便是宇宙”的弘扬。

张载宣称“大其心则能体天下之物”。传统的中国学者与智者,总是不忘“继绝学”,要“为天地立心”。在这种意义上,“心”可包含或表示一种天下的至理,中国古人对世事、人生和自然宇宙的认识和理解,也包含在这一“心”中。


中国文化心理学所揭示的,是不同于西方单纯大脑、认知和意识的心理学,而是在此基础之上,还包括了无意识、生命力和心知与体悟的知识体系。同时,这“心”所包含了,也正是这两种不同体系的联系和中介。因此,对“心”的重新认识,也包含着对“心理学”及其意义的一种新的理解。


分享到:
©2023 广东东方心理分析研究院 版权所有 | 粤ICP备17133714号-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