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愚者之心|申荷永引文:愚者往往具有特殊的拯救功能,从伤中疗愈、从苦中去苦,也犹如炼金术之点石成金,能将无意义转化为意义。所谓愚者,既是神话传说,也是我们内在的心灵体验。 愚者之心 申荷永 愚,心部汉字,寓心其中,从“心”从“禺”,形声而会意。 《汉语大字典》将“愚”解释为:愚笨、愚昧和愚弄。同时注明“愚”可以用作“自称”(谦词),以及称与自身有关的事物时冠以“愚”,如《汉书·贡禹传》:“臣禹不胜拳拳,不敢不尽愚心。” 本来,我们是用“愚者”来翻译分析心理学中的“崔客司特”(trickster)。就其西文原义而言,当然,“trickster”是惯施“trick”的人。Trick便是诡计、谋略、欺诈,其作为动词被用作:戏弄、装饰、欺骗、哄骗。据此,在西文字典中,trickster常被解释为:捣蛋鬼、小丑、傻瓜、骗子、魔术师、喜欢恶作剧的精灵。所谓“愚者”或“崔客司特”,也被称之为“聪明的傻瓜”(the wiser fool),如“愚人节”的恶作剧场,如流行的“爱马仕”取名于赫耳墨斯(Hermes)。乔布斯的名言:“若饥若愚”(Stay hungry,Stay foolish),也为愚者加入新的内涵。 西文语境中的“愚者”(trickster),有其神话传说的缘起,比如“墨丘利”(Mercury)或“墨丘利乌斯”(Mercurius)。在罗马神话中,墨丘利是诸多领域的保护神,如商贸获利、修辞口才、信息交流、预测未来、道路旅行、边界沟通、以及幸运、医药、诡计和骗术。同时,墨丘利也是灵魂去往冥界的引路者。当然,这也是希腊神话中的赫耳墨斯(Hermes)。在不同文化中,都有类似于墨丘利与赫耳墨斯的神祇。 飞翔的墨丘利(G. Bologne, Florence) 赫耳墨斯——古希腊彩绘(480–470 BC) 从希腊和罗马所留存的墨丘利和赫耳墨斯形象中可以看到,带有飞翅的帽子、飞翼的甲马以及手中的双蛇神仗(Caduceus),是其突出的形象,寓意其迅速、机智、善变、独往独来、我行我素。 荣格从墨丘利的神话中受到启发,将其内涵作为对心理分析中“愚者”的描述与阐释,并将其作为集体无意识的原型之一。也可以说,荣格在其临床心理学的实践中,所发现的“愚者”现象,一种集体的阴影形状,游历于意识和无意识之间,极为近似于“墨丘利”的身影。在《荣格全集》第九卷之一的《原型与集体无意识》中,有一篇“论愚者形象的心理学”(On the Psychology of theTrickster-figure)的专著。在面对未知的无意识时,包括无意识水平的心理治疗与心理分析,愚者意象包含了丰富且重要的启示。 荣格在其隐居的波林根的石墙上所刻的“愚者”(荷永摄影) 于是,“愚者”(trickster)便也成为分析心理学的专门术语,一种特殊的原型意象。在“愚者”身上,往往带有人性中的兽性或原始性,尤其是在那尚未完全分化之际的涵容性。在不同的文化中都可看到类似的愚者形象,他们看似半人半兽,实为半人半神,或已将人性、兽性、神性融为一体,获得超验与超越。在愚者身上所存有的未分化的人性,不仅带有动物的本能,同时能够呼应心灵的直觉,具有一种自然的无意识天赋(或者说天然的无意识能力)。于是,愚者往往具有特殊的拯救功能,从伤中疗愈、从苦中去苦,也犹如炼金术之点石成金,能将无意义转化为意义。所谓愚者,既是神话传说,也是我们内在的心灵体验。 但是,一旦使用了汉字,称其为“愚”和“愚者”,其中已是融入中国文化所特有的内涵,自然体现“核心心理学”(Psychologyof the Heart)的意义。汉字之愚,寓心其中。在汉字之“愚”的原型意象中,不仅可以帮助我们来理解西文语境中的“崔客司特”(trickster),而且,足以启发我们去反思愚者所包含的原型心理学意义与“核心智慧”(Wisdom fromthe Heart)。由此,将引领我们去感受心灵之创意的机遇和奥秘。 中文的“愚”与“愚者”,妙在“心上之禺”的生动意象。其金文栩栩如生: 那么,愚之“心上之禺”(显然是形声而会意),包含着何种奥秘,包含着对我们心理分析的何种启示呢? “禺”,《说文解字》给了如下的解释:“母猴屬。頭似鬼。从甶从禸。”猿猴之意象跃然而出,心猿意马,带着远古的神秘与诡异气息:
“甶”之发音为“符”(fú),意为“鬼头”。汉字之“畏”由“甶”构成,其象形解释为“似人足而有爪”,留有远古印记。“禸”之发音为“柔”(róu),被解释为“獸足蹂地”之象形(《尔雅·释兽》:狸狐貒貈丑,其足蹯,其迹禸。《疏》蹯,掌也。此四兽之类,皆有掌蹯,其指头着地处名禸。),“禸”迹可辨,意义非凡。尤为重要的是,其中包含猴类、兽性、以及鬼神之寓意,“禺”不仅是“猴”,也有鬼之意象,也是神祗之名。如禺彊(《山海经》:“北海之渚有神,人面鸟身,名禺强。”《庄子·大宗师》:“禺强得之,立乎北极。”),如天禺(《山海经》看到“天愚”之神:“天愚,神名。居苦山东堵山。”)。《山海經》中有夸父追日的故事,也与“禺”发生关联:“夸父追日景,逮之於禺谷。”(《註》禺淵,日所入也。今作虞。亦通作偶。) 在西方的传统中,也素有“神猴”或“神之猿”(the ape of God)之说,荣格在论述“愚者”时也曾用这样的形容。而在西方学者论述不同文化之愚者形象时,常用中国文化中的“孙悟空”作为代表,其善变(72变)、其快速(筋斗云)、其机智诙谐、其贪玩调皮、其有猴性亦有神性。 从愚之“禺”,很容易联系到“寓”。就古文而言,寓与禺本来通用。 那么,禺之加“宀”(发音mián,《说文》解释为:“交覆深屋也。象形。”段注:“东西与南北皆交覆也。有堂有室是为深屋。”)为寓,已具十分特殊的意象。如“宀”下之豕或亥之为“家”(“家”之宀下之豕,《说文》解为“从宀,豭”,豭为牡猪。但我用“亥”之义来做“家”之意象分析,取其亥之核心,收藏万物之意。古文中亥与豕本来形义相同),寓意非凡。 我曾用“穴”字来阐释“宀”之深意,如《田藝衡曰》所记叙:古者穴居野處,未有宮室,先有宀,而後有穴。宀,當象上阜高凸,其下有“⿵”可藏身之形,故穴字从此。室家宮宁之制,皆因之。而“穴”之古朴意象中,则包含了人猿相揖别之“界门”(天界)。人以及人性,尤其是在原初萌发之际的人性,便寄寓其中。 于是,汉字之“愚”,心上之禺,寓意深远,属于核心心理学的关键词汇。其中之要义,是在此“愚”之意象中,包含着远古的消息、原型的意义,足以启发我们如何来面对无意识的存在,获得体验心灵创造之奥秘的机会[7]。 《说文》用“戇”解愚,心上之贛,以表示敦厚耿直之意,方言中有戇头戇脑之形容。在古汉语中,贛与贡是同源字,音近义同,意为赐予。 古文中,愚与憃常连用(类似愚蠢),而憃也为心上之舂,其金文字形: 同样包含生动的古朴意象。《说文》曰:“(舂)擣粟也。从廾持杵臨臼上。午,杵省也。古者雝父(黃帝臣雍父)初作舂。” 《易经》系辞曰:断木为杵,掘地为臼,臼杵之利,万民以济,盖取诸小过。小过是《易经》的第62卦,艮下震上䷽,山上有雷之象。其彖辞有“飞鸟遗音”(《易经》小过卦的彖辞:小过。亨利贞。可小事不可大事。飞鸟遗之音。不宜上宜下。大吉。)之说。其象曰:山上有雷。小过。君子以行过乎恭。丧过乎哀。用过乎俭。 《诗·大雅》中有“诞我祀如何,或舂或揄。”烘托出舂之动作意象。揄,引也。从手俞声。汉郊祀歌曰。神之揄。临坛宇。俞音如愚,其本义为舟,或做舟的过程,如《说文》之“空中木为舟也”,其与忄合为愉,与心合为愈,皆具有生动的心理寓意。《淮南子·天文训》中记有:“日至虞渊,是谓高舂。至于连石,是谓下舂。”《礼·乐记》中有:“善待问者如撞钟,待其舂容,然后尽其声。” 《康熙字典》注(愚)为:“戇也,蒙也,昧也,愗也,冥也……一曰愚之言寓也,無所爲,若寄寓然。”然而寓者有容,愚者亦明。若是与西方的“崔客司特”(trickster)相比较,那么,中国文化中的“滑稽者”便是写照。《史记》曾为滑稽者列传,凡淳于髡、优孟、优旃、东方朔,都是其典型。也如太史公的形容:淳于髡仰天大笑,齐威王横行;优孟摇头而歌,负薪者以封;优旃临槛疾呼,陛楯得以半更;岂不亦伟哉!正是,如《史记·滑稽者传之序》:“天道恢恢,岂不大哉!谈言微中,亦可以解纷。” 《史记》所用“滑稽”,也有其汉字的特殊意象。此处之滑,读音为“骨”,“稽”音如计,形声而会意。滑稽本为一种流酒器。转注吐酒,终日不已。从此滑稽意象,比喻出口成章,词不穷竭,谐语滑利,其知计疾出,若滑稽之吐酒。汉代杨雄曾有滑稽酒赋:“鸱夷滑稽,腹大如壶,尽日盛酒,人复藉沽。”本来,酒之与医(醫)浑然一体,如《说文》之解:“醫之性然。得酒而使,从酉。”古文醫与毉同,有巫彭作醫之说,本有愚者意象。 《史记》之“滑稽者传”以孔子六艺之治开宗明义(孔子曰:“六艺于治一也。《礼》以节人,《乐》以发和,《书》以道事,《诗》以达意,《易》以神化,《春秋》以义。”《史记·正义》:言六治之文虽异,礼节乐和,导民立政,天下平定,其归一揆。至於谈言微中,亦以解其纷乱,故治一也。)。《太史公自序》曰:“不流世俗,不争势利,上下无所凝滞,人莫之害,以道之用。作《滑稽列传》。”其中所包含的也正是中国文化中的“愚者”精神。也如李景星在其《史记评议》中所说:“赞语若雅若俗,若正若反,若有理,若无理,若有情,若无情,数句之中,极嘻笑怒骂之致,真是神品。”愚者滑稽,游心骇耳,寓意无限。 就文化无意识以及文化原型而言,汉字之愚,以及中国之愚者,更有老子所赋予的道家深意。老子之“愚”,融道之理,愚朴自然,混沌如初,微妙玄通,无为而为。 如《老子》第65章:“古之善为道者,非以明民,将以愚之。”王弼注曰:“‘愚’谓无知守真,顺其自然也。”于是,我们可以来感受老子所言之“愚人之心”,如《老子》第20章所说:“我愚人之心也哉。”(《老子》第20章:绝学无忧,唯之与阿,想去几何?善之与恶,相去若何?人之所畏,不可不畏。荒兮其未央哉!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台。我独泊兮其未兆,如婴儿之未孩,儡儡兮若无所归。众人皆有余,而我独若遗。我愚人之心也哉!沌沌兮。俗人昭昭,我独昏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澹兮其若海,飉兮若无止。众人皆有以,而我独顽且鄙。我独异于人,而贵食母。) 王弼云:“绝愚至人,心无所别析,意无所好恶,犹然其情不可睹,我颓然若此也。”道隐无名,为道者常明道若昧,故能“和其光,同其尘”,事愚若智,善用愚人之心。 荣格在其晚年,切身感受到了老子所说的“愚人之心”。他用《老子》第20章的意境,作为其一生感悟的写照:“我愚人之心也哉!沌沌兮。俗人昭昭,我独昏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澹兮其若海,飉兮若无止……”荣格说:“老子是有着与众不同的洞察力的一个代表性人物,他看到了并体验到了价值与无价值性,而且在其生命行将结束之际希望复归其本来的存在,复归到那永恒的、不可知的意义里去。” 若是,便为返璞归真之时;若是,便为大智若愚之境;若是,便为浑然愚者之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