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 方 心 理 分 析 研 究 院
Oriental Academy for Analytical Psychology

核心心理学:中国人的幸福与文化心灵|爱诺思东西方文化圆桌会议主题演讲,2007

核心心理学:中国人的幸福与文化心灵

——爱诺思东西方文化圆桌会议主题演讲,2007



很荣幸又来到爱诺思,参加2007年的东西方文化圆桌论坛。多谢基金会主席Mr. John van Pragg 的邀请和他所做的“特别介绍”。

我本来是带着我的中式礼服的。既然行装未到,那么也只好就这样素朴相见。

我来给大家呈现我带来的内容。


用这样一个题目:核心心理学,我将围绕这次论坛的主题——东西方的现代性,来呈现一种东方心理学的观点和视野。

请让我引用我们的主席Mr.John van Pragg写给我信中的一段话:



注:John van Pragg介绍我是复旦大学和华南师范大学的教授,中国第一位荣格心理分析家,心理分析与中国文化国际论坛的主要策划与组织者……以及一些有关的赞美之辞。然后,他说在此之外,他要为我作一个补充性的“特别介绍”。他告诉大家,我的行李是从法国转意大利航班到达米兰的途中下落不明,至今未到。当第一天得知这消息的时候,大家都表示十分的同情。第二天看到我,见到的是美丽的笑容,于是都高兴地问:“噢,行李到了是吗?”但答案是否定的。第三天和第四天,都依然如此。说到这里,他转身看了看我,然后对大家说,你们都看到了,这就是中国人的笑容。

然后,他说要告诉大家另外一个秘密,由于行李仍然未到,为了今天的报告,我是特意借了领带。而这领带是意大利学者鲁伊基·肇佳(Luigi Zoja)提供的。

坐在第一排的鲁伊基·肇佳(国际分析心理学会前任主席)兴奋地站了起来,幽默而富有兴致地说:“把领带借给荷永是我的荣幸。我还要把这领带收藏起来,以后将会是一条具有历史意义的领带。”

然后,John van Pragg告诉大家,我的报告题目是“心理分析,现代化的东方观点”(Psychology of the Heart, OrientalPerspective on Modernity)。


我想,你,作为一个中国人,中国心理学的引领者,是否可以讲述:中国人是否也跟随西方同样的路线,进入物质主义和理性主义;或,若是你愿意的话,“简约主义”(鲁格·肇嘉教授去年曾用“简约主义:一种西方的疾病?”为题目做了精彩的报告)。就传统而言,使中国人幸福的是什么呢?这种传统上使得人们幸福的内容又是如何变化的呢?而这种变化又如何来与西方相关联和比较呢?


这些都是很重大的问题,当然,对我来说也是挑战。挑战也是一种鼓励,使我有机会再来爱诺思。

我将分三个部分来呈现我的报告:

(1)核心心理学的基本观点,如果我们要想知道是什么使得中国人幸福的话,那么我们就需要了解中国文化的心理学。

(2)用心来探索“中国人的幸福”,用以心为本的心理学的观点来分析解读中国人的幸福内涵。

(3)以中国文化为背景,来探索中国心的意义,以及文化的心灵及其变化。


如果我们要理解中国人,中国人的幸福,中国现代化的意义,那么我就不仅要通过中国人的思想,用头的思想;而且应该通过中国的心,用心的思维。我们就应该来了解中国人的心理学,我称之为“核心心理学”。



“核心心理学”(Psychology of the Heart)的大义阐释


刚好是10年前,1997年的6月,我受邀来爱诺思做报告,正式提出了以心为本的心理学的意义。用“以心为本”的概念和思想,我所要表达的是对于中国文化中所包含的特殊的心理学意义的理解与体验。

这报告被刊登在当年的《爱诺思年鉴》中。2001年,美国一家杂志重新刊登了这份报告,其中用了这样的介绍:“重新审视‘心理学’,西方心理学的中文翻译,一位学者找寻失去的中国心。”(Salt Journal, 2001, summer)

说到“心”及其意义,我可以借用和荣格有关的一个故事。

那是83年前,1924年的春天,荣格49岁的时候。他从瑞士旅行到美国,走访了一位朋友,新墨西哥州的印第安人酋长奥奇维艾·比昂诺(Ochwiay Biano,又称“山湖”MountainLake)。

荣格问山湖,为什么他认为白人都疯了。山湖回答说:“因为他们说他们是用头来想问题的。”荣格对此大惑不解,接着问道:“当然了,用头想问题怎么啦?那么你们又是用什么来想问题呢?”山湖用手指了一下自己的心,回答说:“我们在这里思想。”

荣格在其传记中记录了当时的感受:“我顿时陷入了沉思。这位印第安人击中了我们的弱点,揭示了我们全都视而不见的事实。我觉得在我体内有某种莫名其妙却又深刻熟悉的东西,像无形的迷雾一样徐徐升起……山湖向我谈的其他事情,深深扎入我的记忆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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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湖(左),荣格(右)

看似偶然的对话,对于荣格的心理学有着深远的影响。我们可以做这样一个比喻,荣格所面对的“病症”,正是由于头的问题,头里面装的东西太多了,而使得人发疯,正如山湖通过他的描述所要传达的。而从此之后,荣格进一步转向东方,在中国文化中获得了深刻的启迪,有其与卫礼贤合著的《金华的秘密》为证,从而获得一剂难得的良药,一副可以治愈这头脑发疯的心药。

或许大家都已知道,荣格相信美国的印第安人原本是中国人,千万年之前通过白令海峡到达大西洋彼岸。

那么,在这里我想给大家呈现一个“图片”,呈现我们中国人的思想。我将其称之为“心的思维”或“思维的心”。(“heart-thinking” or “thinking-hear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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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为第一届“心理分析与中国文化国际论坛”(1998)设计的徽标。用的是中国的“思”。我也可以让大家来看一下更为清楚的“思”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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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其中的“意象”和蕴含又是怎样的呢?

在这古朴的“思”的汉字的上面,表征的是“头”,头顶上的“囟”门。

下面的部分,像是一个容器或支撑的部分,是“心”的象形。

汉代许慎的《说文解字》,给出了这样一个对“思”解释:“从心囟声,凡思之属皆从思。”著名汉字学家段玉裁(1735-1815)在其《说文解字注》中发挥说:“自囟至心如丝相贯不绝也。”我们汉字“囟”(xin)的发音与“心”(xin)接近,可谓“心心相映”,衬托出中国之思的心灵意境。

当我们在设计1998年第一届心理分析与中国文化国际论坛徽标的时候,所希望表达的象征是:

头与头的思维,呈现的是西方的风格,凸现的是理智与意识;

心与心的思维,呈现了一种东方的途径。表现的是情感与无意识……

但更为重要的是,这包含了头与心的“思”,已是一个整体;中国之思的本义,既拥有头又拥有心,同时又超越了头与心,具有原型的超越性意义。

就我的理解而言,这也正是荣格心理学中超越性功能的关键,正是中国中庸之道的根本意义所在。

若是作进一步的分析,那么,中国汉子的“思”,在心的意象和象征头的囟门之间,包含着“天心”的寓意,或者说人心与上天的象征性沟通途径。因为“囟门”在中国内丹的体系中也被称为“天顶”,其中包含着修炼的“窍门”之所在。于是,在这“思”或思维的心的意象中,也就包含了“天人合一”的意境。

借用Lorin Hollander(国际著名音乐家,在爱诺思圆桌会议其间演奏了美妙的音乐,讲述了精妙的思想)的故事,我可以用“思”来传达一种心理分析的智慧。从前有一位学子,入山寻道求师多年,一直认真修炼。终于有一天,老师把他叫了过来,问他说,你希望获得什么呢,经过这么多年的刻苦修炼?这学生回答,我希望获得智慧。于是,这位老师说,你要智慧是吗,若是你能区别内容和容器,我就可以给你所有的智慧。

那么,在荣格的时代,以及在我们当代,人们似乎要把所有的东西都装在头脑里,几乎完全忽视了“心”的作用。而在我们中国之“思”的意象中,这“容器”是“心”。不能区别容器和内容会使人疯狂,能够认识容器和内容才能使人获得智慧。同时用头和用心,领悟心的思维的意义,便是核心心理学的基本原理。

以此原理为基础,我可以简要介绍心理分析与中国文化的基本要义:

从方法和方法论层面来说,荣格的积极想象技术与中国文化有着内在的联系,要点在于“吾丧我”、“坐忘”和“心斋”。我们也可以用对Lorin音乐的感受来作比喻:听之以心,而非单纯地听之以耳……其中便有“心斋”的寓意。

沙盘游戏治疗是荣格积极想象技术的一种发展,其创立者多拉·卡尔夫从小便学习中文,她用中国哲学作为其沙盘游戏治疗的最重要的基础,在其《沙盘游戏:治愈心灵的途径》著作中,卡尔夫用周敦颐哲学思想、太极图的模型作为开始,用《易经》的坎卦:“惟心亨,行有尚”作为全书的结束。对我来说,我们的沙盘游戏治疗,所体现的正是“得之於心应之於手”,亦然是以心为本。

在积极想象和沙盘游戏治疗的基础上,我们用中国的体验哲学发展了心理分析的意象体现技术:从心身兼顾的体认开始,经过体会、体现、体验和体证,获得以心为本的体悟,获得兼顾身心的整合性心理分析的意义。

就这种心理分析的实践而言,我们强调的是医心与心理治疗,安心与心理教育,以及明心与心性发展。其中的核心所在,可以用源自《易经》的感应心法予以说明:“天地感而万物化生,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观其所感,则天地万物之情可见矣。”(《易经·咸卦》)由此可见,感应的意义无限;观感化物,感应中包含了心灵的转化与超越。

……

于是,以心为本,思维的心和心的思维,是认识中国人的核心所在,也是理解中国人“幸福”意义的关键。


关于中国人的幸福,以心为本的思索

近年来,中国政府开始发布有关生活质量的年度“蓝皮书”,使用了类似于西方标准的“幸福指数”,其中包括经济收入、居住条件、工作性质、健康状况、生活满意度、安全感和人际关系等诸多因素。若这“蓝皮书”的数据属实,那么,中国人的幸福指数是逐年上升的,犹如中国的经济逐年增长。

但是,在这些幸福指数的背后,仍然有许多需要思索的问题,尤其是需要用“心的思维”来进行思考。

比如,大家似乎都知道著名的中国人的问候语:“你吃饭了吗?”

对此,西方的大部分解读,都认为之所以有这样的一句经典问候语,是因为中国人常常吃不饱饭。我在瑞士和美国的房东都曾经告诉我,在他们小的时候,常在吃饭的时候听父母说,不知还有多少中国人都吃不上饭呢。

那么,在这里,我来给大家呈现一个不同的理解,对于这古老问候语的一个新的解释:我们中国人之所以把“你吃饭了吗?”作为一个日常问候语,问的不是你有没有吃饱,而是问你“味道如何?”问你“生活的滋味如何?”

我有我们的孔子为证:“食肉者众,知味者鲜矣。”这便是我们中国人每日必问的缘由。

那么,如John van Praag在其信中所问到的,在中国文化的传统中,又是什么使得中国人幸福的呢?

让我们来看看“幸福”是如何在汉字中表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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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文词典中对于“幸福”的解释是:“称心如意”,fitting the heart as one wishes,这便是中国人的幸福。俗话说称心如意,心满意足。


在我们的甲骨文中,“幸福”是这样呈现的:01.jpg02.jpg


前面的符号是“幸”——01.jpg,这是一个人双手被捆绑,被梏住,一种被捕获的符号化表示。那么,一个被捆绑和被捕获的人,应该是愤怒和焦虑,为什么被用作表达“幸运”或“幸福”的汉字呢?



那么,采用心理分析的基本观点,让我们来看看有关“幸福”这两个汉字的原形,感受一下其中所包含的最初的原型意义。


根据历史和考古学家的研究,被捕获并被用类似的枷锁梏住的人,往往是那些幸存者,还有用的人,对于他们来说,至少还有生存希望。

《说文解字》中对于“幸”的解释是:“(幸),吉而免凶也。”从中可以看出,“幸”的本义包含的是“避免夭死之事”。对于“幸”之古字形的另外一种解读:其上面的符号是“夭”或早死的表示,下面的符号表示的是“避开”。对此,段玉裁的解释是:“吉者,善也;凶者,恶也,得免于恶,是为幸。”

古代的中国人,用“被捆绑和被捕获”的意象来表达“幸”。当这一“幸”字与“福”结合的时候,才是完整的中国的“幸福”的表达。

在汉字中,“福”的意象是这样表示的:02.jpg

那么,这样的一个字符,又包含着怎么的意义呢?

“福”字的左边,要表示的是“神”或“神灵”(或者是精神或灵魂);右边表示的是盛满了酒的容器。于是,这汉字的“福”便包含了这样一个原始意象:用盛满了的酒来奉献给神和神灵,以获得保佑和庇护。


在《尚书》中,“福”便阐释为五种基本组成:寿、富、康宁、好德、终命。如果你够幸运的话(即使是被捆绑和被捕获),通过用酒(也包含了精神层面奉献的象征意义)向神和神灵的祈祷与祭祀,便可能获得祝福和保佑。

中文的“酒”与“救”同音,有“求救”、“拯救”、“救治”和“救活”的组合与意义。于是“酒”也是“醫”字的重要组成。

被神和神灵拯救的人将会称心如意,获得幸福。如同《礼记》中表达的思想,若是能够知心,那么也将能够使我们摆脱苦难。语言文字包含着某种超越性的机制和功能(至少如荣格所使用的“超越性”),从捆绑捕获受梏,避免灾难和死亡,到用酒来向神灵祭祀祈祷,以获得保佑和祝福,从而转化为中文幸福的基本内涵。实际上,即使是在英文中,“捕获”(catch)在表达“捕获与抓住”意思的同时,还可用来表示“吸引”、“迷人”、“迷住”(To charm, captivate)以及“获得”和“得到”(to get, tobecome held, entangled)等意义。而“受梏”(fasten),除了紧紧地捆绑在一起的意思之外,还有“迷人”和“醉人”(fascinating)的演变。(我常与罗建平讨论有关汉字的意象,这里的观点也有他的启发,特别致谢。)

我们可以把这种类似的演变,称之为心灵的转化。当一种身体捆绑受梏的符号,被抽象化和象征化的时候,逐渐脱离了躯体层面的幸与不幸,从而具有了精神和心灵层面的内涵,具有了吸引、获得,迷人和醉人的气质,形成了中国文化中的“幸福”的心理基础。

   在躯体的捆绑和捕获的背后,存有一种深层的心灵的捆绑与捕获,我们可以称之为与上帝或神灵有关的捕获和捆绑。由此,我们始能得到心灵上的富足。由此,我们也就能够更好地来理解中文对幸福的阐释:“称心如意”。

于是,中国人的“幸福”,就不仅只是寻找快乐,而是要脱离痛苦;或许我们可以说,这种幸福,本来是痛苦中的一种渴望。其中的关键,并非在于躯体或外在的事件,而是内在心灵层面的变化。

这样,我们才能理解为什么近年来有关幸福指数的调查,总是发现居住在农村的中国人要比城市的“幸福”。在我看来,当今居住在农村的中国人,更像本来的“中国人”,而居住在城市的人,则越来越“现代化”,越来越接近于“西方人”。

若是某一天有一份国际性的报告说,中国人比其他国家的人幸福的话,我们也不用吃惊。对于我们中国人来说,幸福并非仅仅表现为“收入”、“居住”、“工作”和“健康”等幸福指数的高低,而是在于心灵层面的富足与充实。真正的中国人是用心来生活的人,借用辜鸿铭先生在其《春秋大义》中的总结,过着一种心灵生活的人才是真正的中国人。于是,若是当代的中国人仍然拥有这样一种心灵的生活,那么他们就能拥有“称心如意”的中国人的幸福。不幸的是,辜鸿铭先生说,他是最后一位真正的中国人。人们失去这种心灵的意义和心灵的生活久已。

所幸,我们的文化,尤其是在文化的无意识层面,仍然为我们守护着这种心灵的意义。


文化心灵及其意义

若是我们对中国人的“幸福”作进一步的考察的话,那么,我们所触及的,则不仅是人们用心的生活,而且是文化所固有的心灵的意义。

像我们前面提到的辜鸿铭(1857-1928)先生,他在其《春秋大义》(1914)中试图描述中国人的精神和真正的中国人。他在书中这样写道:“我所说中国人的精神,是中国人赖以生存之物,是本民族固有的心态、性情和情操。这种民族精神使其有别于任何其他民族,特别是有别于现代的欧美人。”

那么,具有这种民族精神的中国人又是怎样的呢?辜鸿铭在充分的赞美之后说:其秘密在于真正的中国人完全地过着一种心灵的生活。在辜鸿铭看来,中国人的全部生活是一种体现心灵意义的情感生活,“这种情感既不来源于那种感官直觉意义上的那种情感,也不是来源于你们所说的神经系统奔流的情欲那种意义上的情感,而是一种产生于我们人性的深处——心灵的激情或人类之爱那种意义上的情感。”(辜鸿铭:“中国人的精神”)

于是,作为一个中国人,呈现中国人的情感与气度,就应该以心为本,体现一种心灵的生活意义。心灵的生活意义是欣赏中国人的幸福:“称心如意”的最重要的资源。实际上,当我们去思考幸福的意义的时候,我们已经是在探索生活与生命的意义。对生活的意义的追求,是荣格分析心理学的关键,也是以心为本的心理分析的核心。

我们汉字的“文”,本来寓心(这是李燕先生写给我们“第二届心理分析与中国文化国际论坛”的“文心吉庆”中的含心之文。特别注明,以表感谢。)其中:55.jpg

这寓心之“文”,正是“文化”之“文”,文字和文明之“文”。我们中国的“文化”、“文明”与“文字”,本来含心其中,以心为本;这含心之寓意,正是引导一种拥有心灵的生活和生命。

对于我们中国人来说,一个人生命与生活的意义,可以反映在他人或社会与文化的心灵中。于是,我们本来靠“良心”来生活,一旦拥有了良心,甚至已不需要追求死后的灵魂,“天地良心”便可使人获得永恒。

在我们的传统中,世道也是由人心所立,我们称之为“世道人心”。一个人生活和生命的意义,也便体现在这由人心所塑造的世道中。心中自有天地,可包容世间万物。于是,一切宇宙人生,便都可在此人类自身的心上安顿。正如孟子所说:“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孟子·尽心》)于是,我们的良心,世道人心和天地良心,在我们中国文化中具有特殊的宗教性的意义和作用;由此寄托着内在的充实和生活与生命的意义。

于是,由“良心”可见,在我们以心为本的心理学中,也包含了中国文化中的宗教情怀和终极期望。

当孔子被学生问到,能否用一个字来表示其整个学说的时候,他给出了一个“恕”字:“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论语·卫灵公》)同时,在《论语·里仁》中还有这样的记载:“子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曾子曰:“唯。”子出,门人问曰:“何谓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

那么,这个“恕”字的意象又如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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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恕”字从心从如。“如”从女从口,有遵从、依照的含义;与心的结合而会意,故“恕”有如心,如同一心和遵从本心之本义。孟子也曾用此心来解读儒学的四端:“仁义礼智根于心。”(《孟子·尽心》)并且认为:尽心知性。“心者,人之神明,所以具众理而应万事者也……”(《孟子·尽心》)

文字是文化的心魂。我们可以从与心有关的汉子,来感受中国文化中所包含的心灵生活的意义。比如,汉字的“思”,头与心的结合与超越;汉字的“想”与“想象”本为心像;汉字的“悟”,寓意本心与真我……于是,我们的“愛”由心,“恨”亦有心,慈悲情怀、愁虑忧思、意志感應皆由心生,均以心为本。

以“愛”为例,在汉字“愛”的意象中,包含了孵化、保护、容纳与支持。我们中国有句谚语:“善心安爱”,描述的是君子品性,同时也是获得幸福的途径。拥有善心和爱心,我们不仅能获得自己的愉悦,而且能够把幸福带给他人,把幸福留于社会与文化。

由此善心安爱与由心的思索,我为“Eranos”选择了三个汉字的表达:“愛諾思”,其发音也十分相似,这样的一种翻译也包含了我对“愛諾思”(Eranos)的理解与情感。

这便是我对以心为本的中国文化心理学的理解和体验,以此东方的观点为基础,探讨了幸福之对于中国人和中国文化的意义,以及中国文化中心理与心性的内涵。



结束语

   荣格曾经认为,他那时代的欧洲人太过理性,大大忽视了无意识以及神秘性的意义,从而导致意识心理的疾病。从这种观点出发,荣格的分析心理学,不仅是临床个体的治疗体系,也是针对社会和文化的良药。

中国的“现代化”被认为是从1840年开始的,古老的中国被西方列强的军舰和枪炮敲开了大门。此后,在中国内部,也发生了各种各样的反传统运动,如太平天国,如新文化运动,如文化大革……中国的文化心灵也不断被冲击、被摧残、被扭曲……作为心理分析师,我每天都可以从我的病人身上,看到这种文化的苦难。

而我所致力的以心为本的心理学和心理分析,也正是为了要重新获得那种使中国人成为中国人的心灵生活。

借用卫礼贤写在其《中国心灵》前言中的一段话:

“……不管是在新中国还是在旧中国,有一种因素是共同的,那就是处于进化过程中的中国人的心灵,这种心灵尚未失去它的文雅与冷静,并且我也希望,永远不要失去它。”

在我们汉语中,我们也用心灵来表达灵魂的意义。

只要我们努力,就不会失去。

在当代中国,文化的创伤正在逐渐疗愈,中国文化的心灵正在复活,我们将再度拥有以心为本的心灵生活。

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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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ohn van Pragg主持爱诺思东西方文化圆桌会议的公开演讲,2007)


提问、回应与回答:


【提问】John Pragg:

感谢荷永所做的精彩报告。荣格的分析心理学,以及中国文化和东方智慧,都是我们爱诺思的传统。以心为本的心理学,也可看作是东方和西方的一种结合与整合。荷永的这种观点和思想,正是10年前在爱诺思的圆桌会议上正式提出的,曾被收录在1997年的《爱诺思年鉴》。那么10年之后,我们又听到这“以心为本的心理学”的发展,用以心为本的心理学或心理分析,来解读中国人的幸福和文化心灵,充满感情和智慧。作为爱诺思基金会和东西方文化基金会的主席和主持人,我感到十分的欣慰,表示衷心的感谢。

那么我先提第一个问题,你刚才在报告中,提到“沙盘游戏”以及与中国文化的关系。我对沙盘游戏治疗尚不熟悉,你能再说明以下这种心理治疗与中国文化的关系吗?


申荷永:

多谢John的回应与赞美。对于“爱诺思”我一向充满感激和向往,能够参与其中我深感荣幸。

沙盘游戏治疗(Sandplay Therapy)是荣格分析心理学的一种发展,由荣格的学生多拉·卡尔夫建立,卡尔夫曾接受荣格的太太艾玛·荣格的分析。国际沙盘游戏治疗学会(ISST)成立于1985年,现任主席是瑞士的荣格心理分析师Ruth Ammann。


卡尔夫本人从小学习中文,熟悉《易经》和道家哲学,中医和五行,以及周敦颐的哲学体系,深受中国文化思想的影响。在她构思和构建沙盘游戏治疗方法的时候,曾有两个大梦,两个帮助她完成沙盘游戏建立的大梦,而这两个大梦都与中国有关。第一个梦是来到西藏,遇到两个和尚,送她一个金色的盘子……事后与爱玛·荣格分析的时候,爱玛说,你应该好好的关注和研究中国文化。第二个梦是荣格去世的当天,1961年6月6日,卡尔夫梦到和荣格一起吃饭……


其间,荣格指着餐桌上的一堆大米告诉卡尔夫说,你应该继续好好地研究中国文化……我是国际沙盘游戏治疗学会的会员,去年9月在中国广州曾有一个关于沙盘游戏和荣格心理分析发展的高层会议,由IAAP的主席和秘书长,以及ISST的主席和主要负责人参加,我作为IAAP暨ISST中国发展组织的负责人也参加了该会议。其间确认了IAAP和ISST在中国发展的重要计划,双方都十分重视中国文化的基础和意义。


就沙盘游戏治疗技术在中国的发展与实践而言,我们可以用这样几句话来概括:一粒沙是一个世界,做沙盘游戏好比沙里掏金,依然可以运用炼金术的思想,寻求心性或自性化的发展。在西方沙盘游戏治疗常被称为“表达性治疗”(expressive therapy)或“非言语治疗”(non-verbal therapy),被称之为用手来表达的艺术治疗。但我常用“得之于心,应之于手”来形容我们的工作。在我们中国有这样的谚语,认为十指连心。尽管是用手在说话,但依然是以心为本。


【提问】在您的报告中,强调的是中国人的心灵生活。但我们也知道,中国人是十分讲究面子的,请问您对此有怎样的解释?


【申荷永】

是,中国人也很讲究面子,尤其是西方人这样认为。(现场听众笑)

看起来似乎确实如此,也曾有许多中国心理学家,十分关注于对中国人面子的研究,或者是过度的关注于对中国人面子的研究,助长了中国人讲究面子的说法。

我所能说得是,真正的中国人,是表里如一的。我们注重面子,但更加注重心灵;正如辜鸿铭先生所说,真正的中国人,拥有一种心灵的生活,能够获得这种心灵生活的意义,这是中国人的根本秉赋所在。但是,也正如辜鸿铭先生所说,这种真正意义上的中国人已经不复存在,现在的中国人,几乎都是现代化了中国人,或者说西方化至少是半西方化了的中国人。于是,几乎是失去了中国人所固有的心灵生活的意义,而留下来的就只是关注面子,只是显得更加关注面子。

不过,我的信念是,这种心灵的生活,这种心灵生活的意义,仍然存在于我们的内心深处。存在于我们每个人的内心深处。或许可以这样说,从表现上看中国人更注重面子,从内涵上看中国人更注重心灵;从现代化的视角来看中国人更注重面子,从原本原生的视野来看中国人更注重心灵。


【提问】可以看出,您是十分强调中国人的心灵生活的,这种心灵生活十分的重要。那么请问,如何能够拥有这种心灵的生活呢?


【申荷永】多谢,多谢您的问题,这是一种激发,激发我们每个人的思考和探索。如何能够拥有这种心灵的生活呢?这又是何等的重要,对于我们每个人。我试着来回应一下我的想法。

只能先借用一下《易经》的智慧。我们知道,乾坤两卦是《易经》的门户,乾代表天,坤代表地,故又有“天地定位”之说。而就是在这两卦的意象中,包含了另外两个重要的中国文化概念,一是“诚”,一是“敬”。《易经·乾·文言》在注解乾卦九二爻时说:“龙德而正中者也。庸言之信,庸行之谨,闲邪存其诚……君德也。”《易经·坤·文言》在注解坤卦六二爻的时候说,“直其正也,方其义也。君子敬以直内,义以方外,敬义立而德不孤。”

我们国内有一位备受尊敬的学者,梁漱溟。前一段有他的《这个世界会好吗?》出版。这是美国艾恺教授在20世纪80年代对他的采访谈话。在书的封面上,写着这样几行文字:“……走路好好走,说话好好说,如此之谓‘敬’。敬则不苟偷,不放肆。敬则心在腔子里。敬则不逐物,亦不遗物。由敬而慎,以入于独。此伍先生之学也。逐物则失心,遗物同一失心。只是即物见心,心却不随物转。”这是高深学者的朴素语言,可作为由“诚”与“敬”而获得心灵生活的绝妙写照。

于是,在我看来,这三个基本的概念及其内涵,“诚”、“敬”和“感应”,也就包含了我所能理解的拥有心灵生活的基本要素。


【提问】Robert Temple(国际著名学者,英国Prodan Romanian文化基金会和Montparnasse文化基金会主席,清华大学客座教授,曾与李约瑟合作出版有关中国科技发展的专著。)

   

就我所知,北京的老城已经被逐渐破坏了,不仅是文化大革命时期,目前仍然在破坏中,大面积的拆除和摧毁。这使人感到很失望,很伤心,中国的传统文化遭到了太多的摧残和破坏,对此你有什么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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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obert Temple在提问……)


申荷永:

多谢Robert的问题,面对这样的问题难免让人有一种沉重的心情。实际上,整个中国的现代化进程,总是伴随着不同程度的对传统文化的破坏。就连我所在的校园,为了建新楼就要拆掉旧的建筑,而不是想着如何保护修缮旧的建筑,守住一些重要的文化象征。真的是很可惜,很遗憾。


但是,我并不认为城市或建筑的破坏,比如说北京,就一定是摧毁了传统的文化。在中国,许多城市,包括北京,确实已是被破坏的很多次了,或是战火,或是一些莫名其妙的政治运动……这确实是不无遗憾。但是,我并没有因为这种种建筑和城市受到破坏,而失去对中国传统文化的信心。


中国人的文化与文明观念与西方人不完全相同。对于西方人来说,文化与文明(civilization)是与“城市”(city)密切相关。摧毁了一座城市,几乎也就是毁灭了其中的文化与文明。但是对于我们中国人来说,文明与文化是以心为核心的。正如我们的“文”字寓心其中,这寓心之文也正是文化和文明的“文”。


于是,我们的中国心灵,正如卫礼贤所渴望不要失去的中国心灵,也正是中国文化的内在生命。我们要寻回这种心灵的意义,尽我们的努力,即使我们不得不失去外在的城市,那么我们也希望,永远不失去我们的中国心灵。


【提问】

中国的心灵或你所说的这种心灵生活,能够在充满变化的当今世界有所帮助或继续发挥作用吗?


申荷永:

多谢你的问题。它将启发我为此做更多的思考。我不知是否已准备好回答你的问题。但我能说的是,这种心灵生活,对于我们当今世界,依然十分重要。

我所说的中国心灵,或中国的文化心灵,本来是属于全人类的,并非局限于“中国”本身。如同《易经》的智慧,如同老子和孔子的思想,如同汉字中所包含的意象,这都是我们人类的共同财富。

许多年前,当我阅读约翰-奈斯比特的《大趋势》时,曾深深为其“高技术/高情感”的洞见所打动,会以为中国心灵是能够充实这种高科技发展中所必然需要的高情感的。

最近几年,我阅读了有关复杂性和涌现的理论,已经深信,在中国心灵中,则不仅是高情感的充实,而是同时包含了高技术的创见。

当今世界,我们人类所面临的重大问题,包括地球变化,温室效应,诸多环境困难,以及可持续性发展的问题,都必然使得有识之士,富有责任感的学者,以及富有同情心的每一个人,更加关注心灵生活的需要,更加关注东方的智慧。

借用我们这几天圆桌研讨时的一个故事吧。Stephen(StephenAizenstat,美国加州太平洋研究院的院长)以其独有的幽默风格,用“洗碗机”、“心理学”和“爱诺思”,来呈现他对“现代性:东方与西方”主题讨论的感受。他所要表达的意思,包括有关现代性的讨论应该注重现实的生活。用他的话来说,作为男人,他真的喜欢洗碗机,甚至离不开洗碗机;但作为心理学家或心理学的研究,则越来越远离了现实的需要,甚至远离了精神或心灵层面的生活;而作为对“爱诺思”的期望,则是这种心灵意义的回归。

就在爱诺思的“阳台-石墙”边,我们也分享了庄子留给我们的故事:机械与机心……庄子笔下这位朴素的为圃者说:“吾闻之吾师,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载也。吾非不知,羞而不为也。”(《庄子·人间世》)我们可以用机械,但不能把我们的人类之心,也都变成机芯。

10年前,我在爱诺思的报告中曾提到,通过西方心理学家们百余年的努力,当代的心理学已经有了一个较为完整的躯体,四肢俱全,形成了诸多的分支;甚至也有了一个注重认知的头颅……但是所缺少的,正是一颗“心”。或许,这也正是Stephen对心理学的不满与批评。

于是,我们对“爱诺思”充满期望,期望着这种心灵的意义回归于我们当代社会,回归于我们每个人的生活。

我们都知道,在爱诺思的传统中,已是包含了东方的智慧,以及中国的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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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诺思东西方文化圆桌会议,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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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心为本:心理分析与中国文化,2007爱诺思东西方文化圆桌会议公开演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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